今年5月6日凌晨5时，二姨夫在睡眠中溘然仙逝，享年89岁。亲友和他生前所在学校的同事们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，对他的一生给予了高度评价。参加追悼会的人中有很多人还清楚地记得45年前我二姨夫的第一次死亡及埋葬他的过程。

45年前二姨夫已是重点中学的校长，一表人才，意气风发。当时正值国家处于严重的自然灾害时期，学校的条件极差，值宿就在简陋的门卫室。老师们教学任务很重，为了照顾老师们的休息，整个漫长冬季的值宿任务二姨夫就一个人承担了。那时学校还没有暖气，取暖就靠一个烧煤的小铁炉子。出事那天是3月末，阴沉沉的天无一丝风，由于气压低，城市上空弥漫着浓重的黑灰色的烟雾。平时早早在校门口迎接学生入校的校长却不见踪影，这极不正常的现象引起了师生们的猜测。当人们推开值班室的门时，发现了口吐白沫的校长躺在炕下已停止了呼吸。校医又掐人中又做人工呼吸，忙得一头热汗但终无回天之力，他无精打采地垂下头，低声对副校长及周围的老师们说：“煤气中毒，发现得太晚了……”

噩耗传来，二姨傻了一样喃喃着，方寸全乱。一切后事均有学校做主，副校长请来两个木匠，匆匆做了口白茬棺材，又买了一套肥肥大大的中山装及一件黑长袍。入殓前，副校长将二姨夫的英格表摘下交给二姨，说你看一眼校长吧。痛不欲生的二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双手死死抓着棺材不让盖棺盖。众人百般劝说，二姨俯下身，细细地盯着二姨夫的脸看了好一会，她抓起二姨夫的手，撸起二姨夫的袖子将那块英格表重新戴在死去的二姨夫的手腕上。她哽咽着说：“他一辈子就喜欢表，让他戴着表上路。”

60年代人们生活都很贫困，那时一个家庭有“三大件”缝纫机、手表、自行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。能戴块上海表就足够令人羡慕的了，何况是英格表。二姨夫爱表，夫妻二人省吃俭用多年才攒够表钱，托同学从北京买回这块表还不到半年，二姨夫就遭此横祸。二姨爱夫心切，竟将家中唯一的大件英格表随夫下葬。多亏二姨爱的痴心的英明举动，使这块英格表焕发出无法估量的价值，换回了二姨夫以后45年的生命！

二姨夫的棺材被一辆马车载到离城5公里外的坟场。黑龙江省的3月份尚未开化，坚硬的冻土地刨坟坑非常不易，几个小伙刨秃了两把镐尖才好不容易刨出个一尺多深的浅坑，棺材放下去还露出少半截。众人七手八脚将冻土块垒在棺材四周，好歹算是先将棺材埋上了，待开春后再来复土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躺在棺材里的二姨夫突然有了意识，他又活了过来。他感到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，脑袋发涨，周身酸痛，想抬手动脚翻身都根本办不到，他想一定是睡魇住了，过一会就会好的。过了一会觉得好些了，便试着抬起胳膊，手却碰在了板子上，蹬脚膝盖也磕在板子上。“我这是在哪里呢？”二姨夫大惑不解，莫不是在梦里？他左手掐自己的右手，很痛，分明不是梦。他大喊一声，狭小空间里的回声吓坏了他，他一下明白了自己陷在何等糟糕的绝地，“莫不是我被装进棺材里？”他被自己的发现惊出了一身冷汗。残酷的现实令他绝望得几乎发疯，他双手用力去推头顶上的棺盖，钉牢的棺盖纹丝不动；他用脚拼命踹脚下的棺木，也感觉不到木板的松动。抬不起身，漆黑的棺材里他徒劳地用双手胡乱的摸着抠着喊着。指甲破裂，十指滴血也感觉不到疼痛，求生的欲望使他疯狂的想用双手为自己撕开一条逃生的路，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。身陷囹圄几番挣扎，筋疲力尽的他绝望地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能动。此刻他才感觉到冷彻 骨髓的寒意和胸口像压着一袋粮食似的发闷，他知道棺材里的空气快要耗尽了，死神的脚步就要追上来了。

后来二姨夫说他被埋后没有死去，一是那口棺材匆忙打拼没有用胶，板的结合处有多处可透气的缝隙；另外埋棺材的土是冻块垒就，四处透风。

此刻已是午夜时分，惨淡的一勾冷月在光秃秃的枯树枝上游移，静悄悄的坟场阴风飕飕。二姨夫昏昏沉沉几乎失去知觉，身体的热量渐渐耗去。忽然，气若游丝的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，他以为是临终前的幻觉。真切的稀哩哗啦的扒土声使他精神一振，他想喊，可张大的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。接着便听到吱吱嘎嘎撬棺盖的声音。二姨夫想救命的人来了，恩人哪，我该怎样谢你呀，他真想用最热情的拥抱去感谢那撬棺人。棺材盖艰难地被撬开了，那人费力地将它甩到一旁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，俯下身哆哆嗦嗦在二姨夫的手腕上摸索着，似乎在寻找什么。机敏过人的二姨夫屏住呼吸，双眼紧闭，一动不动任他摸索。那人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，他急三火四的撸去二姨夫的英格表后长长地吐了口气，又费劲地咳嗽了两声，棺材盖也顾不得盖，头也不回急煎煎的跑了。尽管二姨夫命令自己不去睁开眼睛看那人是谁，也真心地不想知道那人是谁，可那熟悉的咳嗽声却将他暴露了。

待来人走出很远，听不到一点声音后，二姨夫才艰难地爬出棺材，双腿僵硬跌跌撞撞地向城里奔去。当时二姨夫身穿装老衣，头戴不合时宜的帽子，血染十指，脸色惨白，神色可怖地出现在家门口时，天刚放亮，那付尊容，差点把二姨吓死。

过了很多年后，二姨夫告诉我，当时他就想到是来盗墓的。他说他不能动，一动有可能吓死盗墓的，也可能引来杀身之祸。他至死没有对任何人提过盗墓人的名字，也没有提起遭遇过盗墓的事，只说是自己踢开了棺盖。二姨夫在心底里一直感激为他打开棺木的人，在以后的数年里他不动声色真心地帮助过那人。

那块英格表在失踪一个星期后被悄悄塞进二姨夫的办公桌。二姨夫面对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百感交集，他曾想把表给那人送去，又感到不妥。后来二姨夫对谁也没有提起表的事，他将那表买了，将钱全都给了食堂。

死过一回的二姨夫变得更有爱心，严以律己，宽以待人，在困难时期为师生能吃饱肚子顶着压力，亲自办农场种地养猪，累得吐过几回血。为重点中学的建设，二姨夫呕心沥血，生前身后留下一片赞扬声。

作者  李绵绵